博尔赫斯在一首《你不是别人》这样告诫我们:你手写的文字/口出的言辞/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/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/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/你的肉体只是时光,不停流逝的时光/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。 第一次读“你的肉体,只是时光,不停流逝的时光,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”,我感到浑身战栗,好似穿越时空的一道寒光打在我每一粒凸起的毛孔上,我感到虚脱,无力,以及莫名的欣喜。百年之后,我们依然轻易领受了这些美丽的,迷人的,散发着智性深度的隐喻性语言。还有写下去的必要吗?如果不能设法写得更好,那为什么还要写?我简直开始自我抛弃了。因为它们没有任何意义,终将湮没在历史的洪流当中。因为诗歌的无用,因为自己能力、学识、眼界以及体知的局限性,即便穷尽一生时光也未必能抵达诗歌的高地。我就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“孤独体”,在幽深阔远的背景中,向大自然取经,在晨雾中听鸟雀振翅的声音;在夕阳亲吻远处的田野上,看绛红色的流云在天边舒卷飘荡;深秋的白茅铺排在大地的纵深处,一个女人孤独的身影静坐河边;在时疫灾难面前,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,我们与一棵植物并无多大不同……。这样看来,人人都有相似的孤独,这种孤独并不是寂寞,而是心灵获得宁静时寻求的通道。

写诗是为了抵抗什么?我们无时无刻不在“生活中”,或许是为了抵抗“生活”中日复一日的平庸与乏味,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,以把细小的欢乐和感动,以及对生活的自我妥协,收集起来记录在纸面。尽自己所能,写下你所看见的,所感觉到的。我不知道我想从中得到什么,它也许是一个虚妄的错觉,但我愿意为此错觉,耗尽自己平庸的才华。写诗,只是出于一种强烈的心理需要,你既然是需要并渴求它,就不应该籍此获取更多的名声,一个好诗人的名声,是尾随作品应声而来的。这样想来,自己还有多长很远的路要走,不免又自我安慰起来:不要急于求成,诗会写你,时间会写你。我们总是从伟大的诗人那里啜取他们思想的精华,艾略特说“但凡诚实的诗人,他都不能确定他写的东西有永恒的价值。他有可能白白地耗尽一生却没有什么收获”。所以,除了灵感的风驰电掣天然偶成,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,去等待一首好诗。

迄今为止,写诗已有十年时间了。2019年7月有幸出版了第一部个人诗集。当我摩挲着诗集的书皮封面时,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。这种感觉极像我第一次当母亲,摸着刚出生的孩子,喜极而泣。我家先生,从不读我写的诗,经常在朋友面前打趣我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他那天的表现出乎意料,特别的愉悦与兴奋。他坐在我的对面,一个劲地剥着书面上塑封纸,递给我签名。这些数量不多的诗友订购,让我心里由衷地感到心安,以诗相见的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油然而生。他甚至在同学面前显得很骄傲,宣称帮我卖诗集,但最后诗集都是免费赠送给了他的大学和高中同学,并郑重要求我一定要签名。他的转变,让我有点小小的吃惊。早些年我写诗,他很反感。当我沉迷在诗歌当中时,他总会把一本病案或医学方面的书籍扔在我面前,并劝诫我,精专业务才是生活首要。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浪费时间,不值得。我自我辩护道,何谓值得?没有一本书告诉我们,人的一生,什么值得,什么不值得。当你在文字中安顿了自己,获得心灵上的宁静与救赎,这就是值得。几年下来,他深知无法扭转我这一沉迷的爱好,只好作罢并坦然接受。从某个层面上来说,我要感谢他,感谢他让我在一种相对宁静的生活状态下可以继续自己的爱好。拚弃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,追寻个人精神场域的自由。然而一个诗人总是处于相对安逸的生活状态,会磨损创作激情以及作品的生命力,这又让我陷入了循环往复的焦虑中。对于诗歌,我依然是知之甚少,我几近朝圣者的虔诚,从未削减。

生命转瞬即逝,人生就像是赴一场虚无的邀约。相对于昙花一现的生命,文字是永恒的。文字被记录下来,或许能替代你在这个尘世留下一抹浅浅的印记。我很享受一首诗选择的措辞以及节奏确定的过程。一段话,一个词语反复调整删改,直至它们妥帖地被安排在属于它们自己的位置上。我们中的很多人是因为活不成一首诗,所以写一堆灰烬。籍于此,我只为此刻的灰烬而写。一首诗歌写出来后就不属于诗人自己了,它属于那些需要并且理解它的人。那么,就写一堆灰烬吧。起码它燃烧的过程中所释放的热度,曾经温暖过一颗孤寂而颓废的心灵。但愿,它只为自己的心灵负责,偶尔取悦读懂它的少数人。除此之外,它的回应是微茫而虚弱的,不打扰到任何无涉的人。英国诗人丁尼生的一首诗中这样写:我视这为真理/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/我体会它/在我悲愁的刹那/宁愿爱过而丧失/总好过从未爱过。对于一位诗歌狂热者来说,何尝不是如此?宁愿爱过而丧失,总好过从未爱过。

作家简介

周簌,江西崇仁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有组诗和散文见各期刊,并入选多个年度选本。获第八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、第18届华文青年诗人奖、2020江西年度诗人奖、第四届江西谷雨文学奖诗歌奖等。著有诗集《攀爬的光》《在我的故乡酩酊大醉》。现居江西赣州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